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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殘遊記二編 (又名《老殘遊記二集》) 【清】劉鶚

  光緒三十三(1907)年七月初七至十月初六日,在《天津日日新聞》連載。九回。另附殘稿四千七百二十八字。

  劉鶚(1857~1909),字鐵雲,江蘇丹徒人。精算學、水利,懂醫學,曾在上海行醫。後轉投金石學家吳大澂名下,涉獵金石學,結識王懿榮。王死後,家人為了還債,將王懿榮收藏的甲骨卜辭,大部分轉讓劉鶚。劉氏此時也收購刻辭甲骨,前後藏有近五千片。1903年將收藏的刻辭甲骨搨印了1058片,在羅振玉幫助下,出版了我國第一部甲骨文書籍:《鐵雲藏龜》。另著《老殘游記》一書。

  作者藉由一走方郎中老殘之眼,描述了酷吏昏官誤國之害與清末官場之腐敗。

自序

第一回 元機旅店傳龍語 素壁丹青繪馬鳴

第二回 宋公子蹂躪優曇花 德夫人憐惜靈芝草

第三回 陽偶陰奇參大道 男歡女悅證初禪

第四回 九轉成丹破壁飛 七年返本歸家坐

第五回 俏逸雲除慾除盡 德慧生救人救澈

第六回 斗姥宮中逸雲說法 觀音庵裡環翠離塵

第七回 銀漢浮槎仰瞻月姊 森羅寶殿伏見閻王

第八回 血肉飛腥油鍋煉骨 語言積惡石磨研魂

第九回 德業積成陰世富 善緣發動化身香

外編卷一 (老殘遊記殘稿)

自序

  人生如夢耳。人生果如夢乎?抑或蒙叟之寓言乎,吾不能知。趨而質諸蜉蝣子,蜉蝣子不能決。趨而質諸靈椿子,靈椿子亦不能決。還而叩之昭明。

  昭明曰:「昨日之我如是,今日之我復如是。觀我之室,一榻,一几,一席,一燈,一硯,一筆,一紙。昨日之榻、几、席、燈、硯、筆、紙若是,今日之榻、几、席、燈、硯、筆、紙仍若是。固明明有我,並有此一榻,一几,一席,一燈,一硯,一筆,一紙也。非若夢為鳥而厲乎天乎,覺則鳥與天俱失也。非若夢為魚而沒於淵,覺則魚與淵俱無也,更何所謂厲與沒哉?顧我之為我,實有其物,非若夢之為夢,實無其事也。然則人生如夢,固蒙叟之寓言也夫!

  吾不敢決,又以質諸杳冥。杳冥曰:「子昨日何為者?」對曰:「晨起灑掃,午餐而夕寐,彈琴讀書,晤對良朋,如是而已。」杳冥曰:「前月此日,子何為者?」吾略舉以對。又問:「去年此月此日,子何為者?」強憶其略,遺忘過半矣。「十年前之此月此日,子何為者?」則茫茫然矣。推之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四五十年前此月此日,子何為者?緘口結舌無以應也。杳冥曰:「前此五十年之子,固已隨風馳雲捲、雷奔電激以去,可知後此五十年間之子,亦必應隨風馳雲捲、雷奔電激以去。然則與前日之夢,昨日之夢,其人、其物、其事之同歸於無者,又何以別乎?前此五十年間之日月,既已渺不知其何之,今日之子,固儼然其猶存也。以儼然猶存之子,尚不能保前此五十年間之日月,使之暫留。則後此五十年後之子,必且與物俱化,更不能保其日月之暫留,斷斷然矣。謂之如夢,蒙叟豈欺我哉?」

  夫夢之情境,雖已為幻為虛,不可復得,而敘述夢中情境之我,固儼然其猶在也。若百年後之我,且不知其歸於何所,雖有此如夢之百年之情境,更無敘述此情境之我而敘述之矣。是以人生百年,比之於夢,猶覺百年更虛於夢也!嗚呼!以此更虛於夢之百年,而必欲孜孜然,斤斤然,駸駸然,狺狺然,何為也哉?雖然前此五十年間之日月,固無法使之暫留,而其五十年間,可驚、可喜、可歌、可泣之事業,固歷劫而不可以忘者也。夫此如夢五十年間,可驚、可喜、可歌、可泣之事既不能忘,而此五十年間之夢,亦未嘗不有可驚、可喜、可歌、可泣之事,亦同此而不忘也。同此而不忘,世間於是乎有《老殘遊記二編》。

             鴻都百鍊生自序

 

第一回 元機旅店傳龍語 素壁丹青繪馬鳴

  話說老殘在齊河縣店中,遇著德慧生攜眷回揚州去,他便僱了長車,結伴一同起身。當日清早,過了黃河,眷口用小轎搭過去,車馬經從冰上扯過去。過了河不向東南,往濟南府那條路走,一直向正南奔台而行。到了午牌時分,已到台。打過了尖,晚間遂到泰安府南門外下了店。因德慧生的夫人要上泰山燒香,說明停車一日,故晚間各事自覺格外消停了。

  卻說德慧生名修福,原是個漢軍旗人,祖上姓樂,就是那燕國大將樂毅的後人。在明朝萬曆末年,看著朝政日衰,知道難期振作,就搬到山海關外錦州府去住家。崇禎年間,隨從太祖入關,大有功勞,就賞了他個漢軍旗籍。從此一代一代的便把原姓收到荷包裡去,單拿那名字上的第一字做了姓了。這德慧生的父親,因做揚州府知府,在任上病故的,所以家眷就在揚州買了花園,蓋一所中等房屋住了家。德慧生二十多歲上中進土,點了翰林院庶吉士,因書法不甚精,朝考散館散了一個吏部主事,在京供職。當日在揚州與老殘會過幾面,彼此甚為投契。今日無意碰著,同住在一個店裡,你想他們這朋友之樂,儘有不言而喻了。

  老殘問德慧生道:「你昨日說明年東北恐有兵事,是從哪裡看出來的?」慧生道:「我在一個朋友座中,見張東三省輿地圖,非常精細,連村莊地名俱有。至於山川險隘,尤為詳盡。圖末有『陸軍文庫』四字。你想日本人練陸軍,把東三省地圖當作功課,其用心可想而知了!我把這話告知朝貴,誰想朝貴不但毫不驚慌,還要說:『日本一個小國,他能怎樣?』大敵當前,全無準備,取敗之道,不待智者而決矣。況聞有人善望氣者云:『東北殺氣甚重,恐非小小兵戈蠢動呢!』」老殘點頭會意。

  慧生問道:「你昨日說的那青龍子,是個何等樣人?」老殘道:「聽說是周耳先生的學生。這周耳先生號柱史,原是個隱君子,住在西嶽華山裡頭人跡不到的地方。學生甚多。但是周耳先生不甚到人間來。凡學他的人,往往轉相傳授,其中誤會意旨的地方,不計其數。惟這青龍子等兄弟數人,是親炙周耳先生的,所以與眾不同。我曾經與黃龍子盤桓多日,故能得其梗概。」慧生道:「我也久聞他們的大名。據說決非尋常煉氣士的蹊逕,學問都極淵博的﹔也不拘拘專言道教,於儒教、佛教,亦都精通。但有一事,我不甚懂,以他們這種高人,何以取名又同江湖術士一樣呢?」既有了青龍子、黃龍子,一定又有白龍子、黑龍子、赤龍子了。這等道號實屬討厭。」

  老殘道:「你說得甚是,我也是這麼想。當初曾經問過黃龍子,他說道:『你說我名字俗,我也知道俗,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雅,雅有怎麼好處?盧杞、秦檜名字並不俗﹔張獻忠、李自成名字不但不俗,「獻忠」二字可稱純臣,「自成」二字可配聖賢。然則可能因他名字好就算他是好人呢?老子《道德經》說:「世人皆有有,我獨愚且鄙。」鄙還不俗嗎?所以我輩大半愚鄙,不像你們名士,把個「俗」字當做毒藥,把個「雅」字當做珍寶。推到極處,不過想借此討人家的尊敬。要知這個念頭,倒比我們的名字,實在俗得多呢。我們當日,原不是拿這個當名字用。因為我是己巳年生的,青龍子是乙巳年生的,赤龍子是丁巳年生的,當年朋友隨便呼喚著頑兒,不知不覺日子久了,人家也這麼呼喚。難道好不答應人家麼?譬如你叫老殘,有這麼一個老年的殘廢人,有什麼可貴?又有什麼雅致處?只不過也是被人叫開了,隨便答應罷了。怕不是呼牛應牛,呼馬應馬的道理嗎?』」德慧生道:「這話也實在說得有理。佛經說人不可以著相,我們總算著了雅相,是要輸他一籌哩!」

  慧生又道:「人說他們有前知,你曾問過他沒有?」老殘道:「我也問過他的。他說叫做有也可,叫做沒有也可。你看儒教說『至誠之道,可以前知』,是不錯的。所以叫做有也可。若像起課先生,瑣屑小事,言之鑿鑿,應驗的原也不少,也是那只叫做術數小道,君子不屑言。邵堯夫人頗聰明,學問也極好,只是好說術數小道,所以就讓朱晦庵越過去的遠了。這叫做謂之沒有也可。」

  德慧生道:「你與黃龍子相處多日,曾問天堂地獄究竟有沒有呢?還是佛經上造的謠言呢?」老殘道:「我問過的。此事說來真正可笑了。那日我問他的時候,他說:『我先問你,有人說你有個眼睛可以辨五色,耳朵可以辨五聲,鼻能審氣息,舌能別滋味,又有前後二陰,前陰可以撒溺,後陰可以放糞。此話確不確呢?』我說:『這是三歲小孩子都知道的,何用問呢?』他說:『然則你何以教瞎子能辨五色?你何以能教聾子能辨五聲呢?』我說:『那可沒有法子。』他就說:『天堂地獄的道理,同此一樣。天堂如耳目之效靈,地獄如二陰之出穢,皆是天生成自然之理,萬無一毫疑惑的。只是人心為物欲所蔽,失其靈明,如聾盲之不辨聲色,非其本性使然,若有虛心靜氣的人,自然也會看見的。只是你目下要我給個憑據與你。讓你相信,譬如拿了一幅吳道子的畫給瞎子看,要他深信真是吳道子畫的,雖聖人也沒這個本領。你若要想看見,只要虛心靜氣,日子久了,自然有看見的一天。』我又問:『怎樣便可以看見?』他說:『我已對你講過,只要虛心靜氣,總有看見的一天。你此刻著急,有什麼法子呢?慢慢的等著罷。』」德慧生笑道:「等你看見的時候,務必告訴我知道。」老殘也笑道:「恐怕未必有這一天。」

  兩人談得高興,不知不覺,已是三更時分。同說道:「明日還要起早,我們睡罷。」德慧生同夫人住的西上房,老殘住的是東上房,與齊河縣一樣的格式。各自回房安息。

  次日黎明,女眷先起梳頭洗臉。僱了五肩山轎。泰安的轎子像個圈椅一樣,就是沒有四條腿。底下一塊板子,用四根繩子吊著,當個腳踏子。短短的兩根轎槓,槓頭上拴一根挺厚挺寬的皮條,比那轎車上駕騾子的皮條稍為軟和些。轎夫前後兩名,後頭的一名先趲到皮條底下,將轎子抬起一頭來,人好坐上去,然後前頭的一個轎夫再趲進皮條去,這轎子就抬起來了。當時兩個女眷,一個老媽子,坐了三乘山轎前走,德慧生同老殘坐了兩乘山轎,後面跟著。

  進了城,先到岳廟裡燒香。廟裡正殿九間,相傳明朝蓋的時候,同北京皇宮是一樣的。德夫人帶著環翠正殿上燒過了香,走著看看正殿四面牆上畫的古畫。因為殿深了,所以殿裡的光,總不大十分夠,牆上的畫年代也很多,所以看不清楚。不過是些花里胡紹的人物便了。

  小道士走過來,向德夫人:「請到西院裡用茶﹔還有塊溫涼玉,是這廟裡的鎮山之寶,請過去看看。」德夫人說:「好。只是耽擱時候太多了,恐怕趕不回來。」環翠道:「聽說上山四十五里地哩!來回九十里,現在天光又短,一霎就黑天,還是早點走罷!」

  老殘說:「依我看來,泰山是五嶽之一,既然來到此地,索興痛痛快快的逛一下子。今日上山,聽說南天門裡有個天街,兩邊都是香舖,總可以住人的。」小道士說:「香舖是有的,他們都預備乾淨被褥,上山的客人在那兒住的多著呢,老爺太太們今兒儘可以不下山,明天回來,消停得多,還可以到日觀峰去看出太陽。」德慧生道:「這也不錯。我們今日竟拿定主意,不下山罷。」德夫人道:「使也使得。只是香舖子裡被褥,什麼人都蓋,骯髒得了不得,怎麼蓋呢?若不下山,除非取自己行李去,我們又沒有帶家人來,叫誰去取呢?」老殘道:「可以寫個紙條兒,叫道士著個人送到店裡,叫你的管家僱人送上山去,有何不可?」慧生道:「可以不必。橫豎我們都有皮斗篷在小轎上,到了夜裡披著皮斗篷,歪一歪就算了。誰還當真睡嗎?」德夫人道:「這也使得。只是我瞧鐵二叔他們二位,都沒有皮斗篷,便怎麼好?」老殘笑道:「這可多慮了!我們走江湖的人,比不得你們做官的,我們哪兒都可以混。不要說他山上有被褥,就是沒被褥,我們也混得過去。」慧生說:「好,好!我們就去看溫涼玉去罷。」

  說著就隨了小道士走到西院,老道士迎接出來,深深施了一禮,各人回了一禮。走進堂屋,看見收拾得甚為乾淨。道士端出茶盒,無非是桂圓、栗子、玉帶糕之類。大家吃了茶,要看溫涼玉。道士引到裡間,一個半桌上放著,還有個錦幅子蓋著,道士將錦幅揭開,原來是一塊青玉,有三尺多長,六七寸寬,一寸多厚,上半截深青,下半截淡青。道士說:「儜用手摸摸看,上半多凍扎手,下半截一點不涼,彷彿有點溫溫的似的,上古傳下來是我們小廟裡鎮山之寶。」德夫人同環翠都摸了,詫異的很。老殘笑道:「這個溫涼玉,我也會做。」大家都怪問道:「怎麼?這是做出來假的嗎?」老殘道:「假卻不假,只是塊帶半璞的玉,上半截是玉,所以甚涼﹔下半截是璞,所以不涼。」德慧生連連點頭說:「不錯,不錯。」

  稍坐了一刻,給了道人的香錢,道士道了謝,又引到東院去看漢柏。有幾棵兩人合抱的大柏樹,狀貌甚是奇古,旁邊有塊小小石碣,上刻「漢柏」兩個大字,諸人看過走回正殿,前面二門裡邊山轎俱已在此伺候。

  老殘忽抬頭,看見西廊有塊破石片嵌在壁上,心知必是一個古碣,問那道士說:「西廊下那塊破石片是什麼古碑?」道士回說:「就是秦碣,俗名喚做『泰山十字』。此地有拓片賣,老爺們要不要?」慧生道:「早已有過的了。」老殘笑道:「我還有廿九字呢!」道士說:「那可就寶貴的了不得了。」

  說著,各人上了轎,看看搭連裡的表已經十點過了。轎子抬著出了北門,斜插著向西北走﹔不到半里多路,道旁有大石碑一塊立著,刻了六個大字:「孔子登泰山處。」慧生指與老殘看,彼此相視而笑,此地已是泰山跟腳,從此便一步一步的向上行了。

  老殘在轎子上,看泰安城西南上有一座圓陀陀的山,山上有個大廟,四面樹木甚多,知道必是個有名的所在。便問轎夫道:「你瞧城西南那個有廟的山,你總知道叫什麼名字罷?」轎夫回道:「那叫蒿里山,山上是閻羅王廟。山下有金橋、銀橋、奈河橋,人死了都要走這裡過的,所以人活著的時候多燒幾回香,死後占大便宜呢!」老殘詼諧道:「多燒幾回香,譬如多請幾回客,閻王爺也是人做的,難道不講交情嗎?」轎夫道:「你老真明白,說的一點不錯。」

  這時已到真山腳,路漸彎曲,兩邊都是山了。走有點把鐘的時候,到了一座廟宇,轎子在門口歇下。轎夫說:「此地是斗姥宮,裡邊全是姑子,太太們在這裡吃飯很便當的。但凡上等客官,上山都是在這廟裡吃飯。」德夫人說:「既是姑子廟,我們就在這裡歇歇罷。」又問轎夫:「前面沒有賣飯的店嗎?」轎夫說:「老爺太太們都是在這裡吃,前面有飯篷子,只賣大餅鹹菜,沒有別的,也沒地方坐,都是蹲著吃,那是俺們吃飯的地方。」慧生說:「也好,我們且進去再說。」

  走進客堂,地方卻極乾淨。有兩個老姑子接出來,一個約五六十歲,一個四十多歲。大家坐下談了幾句,老姑子問:「大太們還沒有用過飯罷?」德夫人說:「是的。一清早出來的,還沒吃飯呢。」老姑子說:「我們小廟裡粗飯是常預備的,但不知太太們上山燒香,是用葷菜是素萊?」德夫人道:「我們吃素吃葷,到也不拘,只是他們爺們家恐怕素吃不來,還是吃葷罷。可別多備,吃不完可惜了的。」老姑子說:「荒山小廟,要多也備不出來。」又問:「太太們同老爺們是一桌吃兩桌吃呢?」德夫人道:「都是自家爺們,一桌吃罷,可得勞駕快點。」老姑子問:「儜今兒還下山嗎?恐來不及哩!」德夫人說:「雖不下山,恐趕不上山可不好。」老姑子道:「不要緊的,一霎就到山頂了。」

  當這說話之時,那四十多歲的姑子早已走開,此刻才回,向那老姑子耳邊咭咕了一陣,老姑子又向四十多歲姑子耳邊咭咕了幾句,老姑子回頭便向德夫人道:「請南院裡坐罷。」便叫四十多歲的姑子前邊引道,大家讓德夫人同環翠先行,德慧生隨後,老殘打末。

  出了客堂的後門,向南拐彎,過了一個小穿堂,便到了南院,這院子朝南五間北屋甚大,朝北卻是六間小南屋,穿堂東邊三間,西邊兩間。那姑子引著德夫人出了穿堂,下了台階,望東走到三間北屋跟前,看那北屋中間是六扇窗格,安了一個風門,懸著大紅呢的夾板棉門簾。兩邊兩間,卻是磚砌的窗台,台上一塊大玻璃,掩著素絹書畫玻璃擋子,玻璃上面係兩扇紙窗,冰片梅的格子眼兒。當中三層台階,那姑子搶上那台階,把板簾揭起,讓德夫人及諸人進內。

  走進堂門,見是個兩明一暗的房子,東邊兩間敞著,正中設了一個小圓桌,退光漆漆得的灼亮。圍著圓桌六把海梅八行書小椅子,正中靠牆設了一個窄窄的佛櫃,佛櫃上正中供了一尊觀音像。走近佛櫃細看,原來是尊康熙五彩御窯魚籃觀音,十分精緻。觀音的面貌又美麗,又莊嚴,約有一尺五六寸高。龕子前面放了一個宣德年製的香爐,光彩奪目,從金子裡透出硃砂斑來。龕子上面牆上掛了六幅小屏,是陳章侯畫的馬鳴、龍樹等六尊佛像。佛櫃兩頭放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經卷,再望東看,正東是一個月洞大玻璃窗,正中一塊玻璃,足足有四尺見方,四面也是冰片梅格子眼兒,糊著高麗白紙。月洞窗下放了一張古紅木小方桌,桌子左右兩張小椅子,椅子兩旁卻是一對多寶櫥,陳設各樣古玩。圓洞窗兩旁掛了一副對聯,寫的是:

  靚妝豔比蓮花色﹔

  雲幕香生貝葉經。

  上款題「靚雲道友法鑒」,下款寫「三山行腳僧醉筆」。屋中收拾得十分乾淨。再看那玻璃窗外,正是一個山澗,澗裡的水花喇花喇價流,帶著些亂冰,玎玲璫瑯價響,煞是好聽。又見對面那山坡上一片松樹,碧綠碧綠,襯著樹根下的積雪,比銀子還要白些,真是好看。

  德夫人一面看,一面贊歎,回頭笑向德慧生道:「我不同你回揚州了,我就在這兒做姑子罷,好不好?」慧生道:「很好,可是此地的姑子是做不得的。」德夫人道:「為什麼呢?」慧生道:「稍停一會,你就知道了。」老殘說道:「儜別貪看景致,儜聞聞這屋裡的香,恐怕你們旗門子裡雖闊,這香倒未必有呢!」德夫人當真用鼻子細細價嗅了會子,說:「真是奇怪,又不是芸香、麝香,又不是檀香、降香、安息香,怎麼這們好聞呢?」只見那兩個老姑子上前,打了一個稽首說:「老爺太太們請坐,恕老僧不陪,叫他們孩子們過來伺候罷。」德夫人連稱:「請便,請便。」

  老姑子出去後,德夫人道:「這種好地方給這姑子住,實在可惜!」老殘道:「老姑子去了,小姑子就來了,但不知可是靚雲來?如果他來,可妙極了!這人名聲很大,我也沒見過,很想見見。倘若沾大嫂的光,今兒得見靚雲,我也算得有福了。」未知來者可是靚雲,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宋公子蹂躪優曇花 德夫人憐惜靈芝草

  話說老殘把個靚雲說得甚為鄭重,不由德夫人聽得詫異,連環翠也聽得傻了,說道:「這屋子想必就是靚雲的罷?」老殘道:「可不是呢,你不見那對子上落的款嗎?」環翠把臉一紅,說:「我要認得對子上的款,敢是好了!」老殘道:「你看這屋子好不好呢?」環翠道:「這屋子要讓我住一天,死也甘心。」老殘道:「這個容易,今兒我們大家上山,你不要去,讓你在這兒住一夜。明天山上下來再把你捎回店去,你不算住了一天了嗎?」大家聽了都呵呵大笑。德夫人說:「這地不要說他羨慕,連我都捨不得去哩!」

  說著,只見門簾開處,進來了兩個人,一色打扮:穿著二藍摹木緞羊皮袍子,玄色摹本皮坎肩,剃了小半個頭,梳作一個大辮子,搽粉點胭脂,穿的是挖雲子鑲鞋。進門卻不打稽首,對著各人請了一個雙安。看那個大些的,約有三十歲光景﹔二的有二十歲光景。大的長長鴨蛋臉兒,模樣倒還不壞,就是臉上粉重些,大約有點煙色,要借這粉蓋下去的意思﹔二的團團面孔,淡施脂粉,卻一臉的秀氣,眼睛也還有神。各人還禮已畢,讓他們坐下,大家心中看去:大約第二個是靚雲,因為覺得他是靚雲,便就越看越好看起來了。

  只見大的問慧生道:「這位老爺貴姓是德罷?儜是到那裡上任去嗎?」慧生道:「我是送家眷回揚州,路過此地上山燒香,不是上任的官。」他又問老殘道:「儜是到那兒上任,還是有差使?」老殘道:「我一不上任,二不當差,也是送家眷回揚州。」只見那二的說道:「儜二位府上都是揚州嗎?」慧生道:「都不是揚州人,都在揚州住家。」二的又道:「揚州是好地方,六朝金粉,自古繁華。不知道隋堤楊柳現在還有沒有?」老殘道:「早沒有了!世間那有一千幾百年的柳樹嗎?」二的又道:「原是這個道理,不過我們山東人性拙,古人留下來的名跡都要點綴,如果隋堤在我們山東,一定有人補種些楊柳,算一個風景。譬如這泰山上的五大夫松,難道當真是秦始皇封的那五棵松嗎?不過既有這個名跡,總得種五棵松在那地方,好讓那遊玩的人看了,也可以助點詩興﹔鄉下人看了,也多知道一件故事。」

  大家聽得此話,都吃了一驚。老殘也自悔失言,心中暗想看此吐屬,一定是靚雲無疑了。又聽他問道:「揚州本是名士的聚處,像那『八怪』的人物,現在總還有罷?」慧生道:「前幾年還有幾個,如詞章家的何蓮舫,書畫家的吳讓之,都還下得去,近來可就一掃光了!」慧生又道:「請教法號,想必就是靚雲罷?」只見他答道:「不是,不是。靚雲下鄉去了,我叫逸雲。」指那大的道:「他叫青雲。」老殘插口問道:「靚雲為什麼下鄉?幾時來?」逸雲道:「沒有日子來。不但靚雲師弟不能來,恐怕連我這樣的乏人,只好下鄉去哩!」老殘忙問:「到底什麼緣故?請你何妨直說呢。」只見逸雲眼圈兒一紅,停了一停說:「這是我們的醜事,不便說,求老爺們不用問罷!」

  當時只見外邊來了兩個人,一個安了六雙杯箸,一個人托著盤子,取出八個菜碟,兩把酒壺,放在桌上。青雲立起身來說:「太太老爺們請坐罷。」德慧生道:「怎樣坐呢?」德夫人道:「你們二位坐東邊,我們姐兒倆坐西邊,我們對著這月洞窗兒,好看景致。下面兩個坐位,自然是他們倆的主位了。」說完大家依次坐下,青雲持壺斟了一遍酒。逸雲道:「天氣寒,儜多用一杯罷,越往上走越冷哩!」德夫人說:「是的,當真我們喝一杯罷。」

  大家舉杯替二雲道了謝,隨便喝了兩杯。德夫人惦記靚雲,向逸雲道:「儜才說靚雲為什麼下鄉?咱娘兒們說說不要緊的。」逸雲歎口氣道:「儜別笑話!我們這個廟是從前明就有的,歷年以來都是這樣。儜看我們這樣打扮,並不是像那倚門賣笑的娼妓,當初原為接待上山燒香的上客:或是官,或是紳,大概全是讀書的人居多,所以我們從小全得讀書,讀到半通就念經典,做功課,有官紳來陪著講講話,不討人嫌。又因為尼姑的裝束頗犯人的忌諱,若是上任,或有甚喜事,大概俗說看見尼姑不吉祥,所以我們三十歲以前全是這個裝束,一過三十就全剃了頭了。雖說一樣的陪客,飲酒行令。間或有喜歡風流的客,隨便詼諧兩句,也未嘗不可對答。倘若停眠整宿的事情,卻說是犯著祖上的清規,不敢妄為的。」德夫人道:「然則你們這廟裡人,個個都是處女身體到老的嗎?」逸雲道:「也不盡然,老子說的好:『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若是過路的客官,自然沒有相干的了。若本地紳衿,常來起坐的,既能夾以詼諧,這其中就難說了!男女相愛,本是人情之正,被情絲繫縛,也是有的。但其中十個人裡,一定總有一兩個守身如玉,始終不移的。」

  德夫人道:「儜說的也是,但是靚雲究竟為什麼下鄉呢?」逸雲又歎一口氣道:「近來風氣可大不然了,到是做買賣的生意人還顧點體面﹔若官幕兩途,牛鬼蛇神,無所不有,比那下等還要粗暴些!俺這靚雲師弟,今年才十五歲,模樣長得本好,人也聰明,有說有笑,過往客官,沒有不喜歡他的。他又好修飾,儜瞧他這屋子,就可略見一斑了。前日,這裡泰安縣宋大老爺的少爺,帶著兩位師爺來這裡吃飯,也是廟裡常有的事。誰知他同靚雲鬧的很不像話,靚雲起初為他是本縣少爺,不敢得罪,只好忍耐著。到後來萬分難忍,就逃到北院去了。這少爺可就發了脾氣,大聲嚷道:『今兒晚上如果靚雲不來陪我睡覺,明天一定來封廟門。』老師父沒了法了,把兩師爺請出去,再三央求,每人送了他二十兩銀子,才算免了那一晚上的難星。昨兒下午,那個張師爺好意,特來送信說:『你們不要執意,若不教靚雲陪少爺睡,廟門一定要封的。』昨日我們勸了一晚上,他決不肯依,你們想想看罷,老師父聽了沒有法想,哭了一夜,說:『不想幾百年的廟,在我手裡斷送掉了!』今天早起才把靚雲送下鄉去,我明早也要走了。只留青雲、素雲、紫雲三位師兄在此等候封門。」

  說完,德夫人氣的搖頭,對慧生道:「怎麼外官這麼利害!咱們在京裡看御史們的折子,總覺言過其實,若像這樣,還有天日嗎?」慧生本已氣得臉上發白,說:「宋次安還是我鄉榜同年呢!怎麼沒家教到這步田地!」這時外間又端進兩個小碗來,慧生說:「我不吃了。」向逸雲要了筆硯同信紙,說:「我先寫封信去,明天當面見他,再為詳說。」

  當時逸雲在佛櫃抽屜內取出紙筆,慧生寫過,說:「叫人立刻送去。我們明天下山,還在你這裡吃飯。」重新入座。德夫人問:「信上怎樣寫法?」慧生道:「我只說今日在斗姥宮,風聞因得罪世兄,明日定來封門。弟明日下山,仍須借此地一飯,因偕同女眷,他處不便。請緩封一日,俟弟與閣下面談後,再封何如?鵠候玉音。」逸雲聽了,笑吟吟的提了酒壺滿斟了一遍酒,摘了青雲袖子一下,起身離座,對德公夫婦請了兩個雙安,說:「替斗姥娘娘謝儜的恩惠。」青雲也跟著請了兩個雙安。德夫人慌忙道:「說那兒話呢,還不定有用沒有用呢。」

  二人坐下,青雲楞著個臉說道:「這信要不著勁,恐怕他更要封的快了。」逸雲道:「傻小子,他敢得罪京官嗎?你不知道像我們這種出家人,要算下賤到極處的,可知那娼妓比我們還要下賤,可知那州縣老爺們比娼妓還要下賤!遇見馴良百姓,他治死了還要抽筋剝皮,銼骨揚灰。遇見有權勢的人,他裝王八給人家踹在腳底下,還要昂起頭來叫兩聲,說我唱個曲子儜聽聽罷。他怕京官老爺們寫信給御史參他。你瞧著罷!明天我們這廟門口,又該掛一條彩綢、兩個宮燈哩!」大家多忍不住的笑了。

  說著,小碗大碗俱已上齊,催著拿飯吃了好上山。霎時飯已吃畢,二雲退出,頃刻青雲捧了小妝台進來,讓德夫人等勻粉。老姑子亦來道謝,為寫信到縣的事。德慧生問﹔「山轎齊備了沒有?」青雲說:「齊備了。」於是大家仍從穿堂出去,過客堂,到大門,看轎夫俱已上好了板,又見有人挑了一肩行李。轎夫代說是客店裡家人接著信,叫送來的。慧生道:「你跟著轎子走罷。」老姑子率領了青雲、紫雲、素雲三個小姑子,送到山門外邊,等轎子走出,打了稽首送行,口稱:「明天請早點下山。」轎子次序仍然是德夫人第一,環翠第二,慧生第三,老殘第四。

  出了山門,向北而行,地甚平坦,約數十步始有石級數層而已。行不甚遠,老殘在後,一少年穿庫灰搭連,布棉袍,青布坎肩,頭上戴了一頂新褐色氈帽,一個大辮子,漆黑漆黑拖在後邊,辮穗子有一尺長,卻同環翠的轎子並行。後面雖看不見面貌,那個雪白的頸項,卻是很顯豁的。老殘心裡詫異,山路上那有這種人?留心再看,不但與環翠轎子並行,並且在那與環翠談心。山轎本來離地甚近,走路的人比坐轎子的人,不過低一頭的光景,所以走著說話甚為便當。又見那少年指手畫腳,一面指,一面說,又見環翠在轎子上也用手指著,向那少年說話,彷彿像同他很熟似的。心中正在不解什麼緣故,忽見前面德夫人也回頭用手向東指著,對那少年說話﹔又見那少年趕走了幾步,到德夫人轎子眼前說了兩句,見那轎子就漸漸走得慢了。老殘正在納悶,想不出這個少年是個何人,見前面轎子已停,後面轎子也一齊放下。

  慧生、老殘下轎,走上前去,見德夫人早已下轎,手攙著那少年,朝東望著說話呢。老殘走到跟前,把那少年一看,不覺大笑,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喲!你怎麼不坐轎子,走了來嗎?快回去罷。」環翠道﹔「他師父說,教他一直送我們上山呢,」老殘道:「那可使不得,幾十里地,跑得了嗎?」只見逸雲笑說道:「俺們鄉下人,沒有別的能耐,跑路是會的。這山上別說兩天一個來回,就一天兩個來回也累不著。」

  德夫人向慧生、老殘道:「儜見那山澗裡一片紅嗎?剛才聽逸雲師兄說,那就是經石峪,在一塊大磐石上,北齊人刻的一部《金剛經》。我們下去瞧瞧好不好?」慧生說:「哪!」逸雲說:「下去不好走,儜走不慣,不如上這塊大石頭上,就都看見了。」大家都走上那路東一塊大石上去,果然一行一行的字,都看得清清楚楚,連那「我相人相眾生相」等字,都看得出來。德夫人問:「這經全嗎?」逸雲說:「本來是全的,歷年被山水沖壞的不少,現在存的不過九百多字了。」德夫人又問道:「那北邊有個亭子幹什麼的?」逸雲說:「那叫晾經亭,彷彿說這一部經晾在這石頭上似的。」

  說罷各人重復上轎,再往前行,不久到了柏樹洞。兩邊都是古柏交柯,不見天日。這柏樹洞有五里長,再前是水流雲在橋了。橋上是一條大瀑布衝下來,從橋下下山去。逸雲對眾人說:「若在夏天大雨之後,這水卻不從橋下過,水從山上下來力量過大,逕射到橋外去﹔人從橋上走,就是從瀑布底下鑽過去,這也是一有趣的奇景。」

  說完,又往前行,見面前有「回馬嶺」三個字,山從此就險峻起來了。再前,過二天門,過五大夫松,過百丈崖,到十八盤。在十八盤下,仰看南天門,就如直上直下似的,又像從天上掛下一架石梯子似的。大家看了都有些害怕,轎夫到此也都要吃袋煙歇歇腳力。環翠向德夫人道:「太太儜怕不怕?」德夫人道:「怎麼不怕呢?儜瞧那南天門的門樓子,看著像一尺多高,你想這夠多麼遠,都是直上直下的路。倘若轎夫腳底下一滑,我們就成了肉漿了?想做了肉餅子都不成。」逸雲笑道:「不怕的,有娘娘保佑,這裡自古沒鬧過亂子,儜放心罷。儜不信,我走給儜瞧。」說著放開步,如飛似的去了。走得一半,只見逸雲不過有個三四歲小孩子大,看他轉過身來,面朝下看,兩隻手亂招。德夫人大聲喊道:「小心著,別栽下來!」那裡聽得見呢?看他轉身,又望上去了。這裡轎夫腳力已足,說:「太太們請上轎罷。」德夫人袖中取出塊花絹子,來對環翠道:「我教你個好法子,你拿手絹子把眼挴上,死活存亡,聽天由命去罷。」環翠說:「只好這樣。」當真也取塊帕子將眼遮上,聽他去了。

  頃刻工夫已到南天門裡,聽見逸雲喊道:「德太太,到了平地啦,儜把手帕子去了罷!」德夫人等驚魂未定,並未聽見,直至到了元寶店門口停了轎。逸雲來攙德夫人,替他把絹子除下。德夫人方立起身來,定了定神,見兩頭都是平地,同街道一樣,方敢挪步。老殘也替環翠把絹子除下,環翠回了一口氣說:「我沒摔下去罷!」老殘說:「你要摔下去早死了!還會說話嗎?」兩人笑了笑,同進店去。原來逸雲先到此地,吩咐店家將後房打掃乾淨,他復往南天門等候轎子,所以德夫人來時,諸事俱已齊備。這元寶店外面三間臨街,有櫃台發賣香燭元寶等件,裡邊三間專備香客住宿的。

  各人進到裡間,先在堂屋坐下,店家婆送水來洗了臉。天時尚早,一角斜陽,還未沉山。坐了片刻,挑行李的也到了。逸雲叫挑夫搬進堂屋內,說:「你去罷。」逸雲問:「怎樣舖法?」老殘說:「我同慧哥兩人住一間,他們三人住一間,何如?」慧生說:「甚好。」就把老殘的行李放在東邊,慧生的放在西邊。逸雲將東邊行李送過去,就來拿西邊行李。環翠說:「我來罷,不敢勞儜駕。」其時逸雲已將行李提到西房打開,環翠幫著搬舖蓋。德夫人說:「怎好要你們動手,我來罷。」其實已經舖陳好了。那邊一付,老殘等兩人亦佈置停妥。逸雲趕過來,說道:「我可誤了差使了,怎麼儜已經歸置好了嗎?」慧生說:「不敢當,你請坐一會歇歇好不好?」逸雲說聲:「不累,歇什麼!又往西房去了。慧生對老殘說:「你看逸雲何如?」老殘:「實在好。我又是喜愛,又是佩服,倘若在我們家左近,我必得結交這個好友。」慧生說:「誰不是這們想呢?」

  慢提慧生、老殘這邊議論。卻說德夫人在廟裡就契重逸雲,及至一路同行,到了一個古蹟,說一個古蹟,看他又風雅,又潑辣,心裡想:「世間那裡有這樣好的一個文武雙全的女人?若把他弄來做個幫手,白日料理家務,晚上燈下談禪﹔他若肯嫁慧生,我就不要他認嫡庶,姊妹稱呼我也是甘心的。」自從打了這個念頭,越發留心去看逸雲,見他膚如凝脂,領如蝤蠐,笑起來一雙眼又秀又媚,卻是不笑起來又冷若冰霜。趁逸雲不在眼前時,把這意思向環翠商量。環翠喜的直蹦說:「儜好歹成就這件事罷,我替儜磕一個頭謝謝儜。」德夫人笑道:「你比我還著急嗎?且等今晚試試他的口氣,他若肯了,不怕他師父不肯。」究竟慧生姻緣能否成就,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陽偶陰奇參大道 男歡女悅證初禪

  卻說德夫人因愛惜逸雲,有收做個偏房的意思,與環翠商量。那知環翠看見逸雲,比那宋少爺想靚雲還要熱上幾分。正算計明天分手,不知何時方能再見,忽聽德夫人這番話,以為如此便可以常常相見,所以歡喜的了不得,幾乎真要磕下頭去,被德夫人說要試試口氣,意在不知逸雲肯是不肯,心想倒也不錯,不覺又冷了一段。說時,看逸雲帶著店家婆子擺桌子,搬椅子,安杯箸,忙了個夠,又幫著擺碟子。擺好,斟上酒說:「請太太們老爺們坐罷,今兒一天乏了,早點吃飯,早點安歇。」大家走出來說:「山頂上那來這些碟子?」逸雲笑說:「不中吃,是俺師父送來的。」德夫人說:「這可太費事了。」

  閒話休提,晚飯之後,各人歸房。逸雲少坐一刻,說:「二位太太早點安置,我失陪了。」德夫人說:「你上那兒去?不是咱三人一屋子睡嗎?」逸雲說:「我有地方睡,儜放心罷。這家元寶店,就是婆媳兩個,很大的炕,我同他們婆媳一塊兒睡,舒服著呢。」德夫人說:「不好,我要同你講話呢。這裡炕也很大,你怕我們三個人同睡不暖和,你就抱副舖子裡預備香客的舖蓋,來這兒睡罷。你不在這兒,我害怕,我不敢睡。」環翠也說:「你若不來,就是惡嫌咱娘兒們,你快點來罷。」逸雲想了想,笑道:「不嫌髒,我就來。我有自己帶來的舖蓋,我去取來。」

  說著,便走出去,取進一個小包袱來,有尺半長,五六寸寬,三四寸高。環翠急忙打開一看,不過一條薄羊毛毯子,一個活腳竹枕而已。看官,怎樣叫活腳竹枕?乃是一片大毛竹,兩頭安兩片短毛竹,有樞軸,支起來像個小几,放下來只是兩片毛竹,不占地方,北方人行路常用的,取其便當。且說德夫人看了說:「噯呀!這不冷嗎?」逸雲道:「不要他也不冷,不過睡覺不蓋點不像個樣子。況且這炕在牆後頭燒著火呢,一點也不冷。」德夫人取表一看,說:「才九點鐘還不曾到,早的很呢,你要不困,我們隨便胡說亂道好不好呢?」逸雲道:「即便一宿不睡,我也不困,談談最好。」德夫人叫環翠:「勞駕儜把門關上,咱們三人上炕談心去,這底下坐著怪冷的。」

  說著三人關門上炕,炕上有個小炕几兒,德夫人同環翠對面坐,拉逸雲同自己並排坐,小小聲音問道:「這兒說話,他們爺兒們聽不著,咱們胡說行不行?」逸雲道:「有什麼不行的?儜愛怎麼說都行。」德夫人道:「你別怪我,我看青雲、紫雲他們姐妹三人,同你不一樣,大約他們都常留客罷?」逸雲說:「留客是有的,也不能常留,究竟廟裡比不得住家,總有點忌諱。」德夫人又問:「我瞧儜沒有留過客,是罷?」逸雲笑說:「儜何以見得我沒有留過客呢?」德夫人說:「我那麼想,然則你留過客嗎?」逸雲道:「卻真沒留過客。」德夫人說:「你見了標緻的爺們,你愛不愛呢?」逸雲說:「那有不愛的呢!」德夫人說:「既愛怎麼不同他親近呢?」逸雲笑吟吟的說道:「這話說起來很長。儜想一個女孩兒家長到十六七歲的時候,什麼都知道了,又在我們這個廟裡,當的是應酬客人的差使。若是疤麻歪嘴呢,自不必說。但是有一二分姿色,搽粉抹胭脂,穿兩件新衣裳,客人見了自然人人喜歡,少不得甜言蜜語的灌兩句。我們也少不得對人家瞧瞧,朝人家笑笑,人家就說我們飛眼傳情了,少不得更親近點,這時候儜想,倘若是個平常人倒也沒啥,倘若是個品貌又好,言語又有情意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自然而然的那個心就到了這人身上了。可是咱們究竟是女孩兒家,一半是害羞,一半是害怕,斷不能像那天津人的話,『三言兩語成夫妻』,畢竟得避忌點兒。

  「記得那年有個任三爺,一見就投緣,兩三面後別提多好。那天晚上睡了覺,這可就胡思亂想開了。初起想這個人跟我怎麼這麼好,就起了個感激他的心,不能不同他親近﹔再想他那模樣,越想越好看﹔再想他那言談,越想越有味。閉上眼就看見他,睜開眼還是想著他,這就著上了魔,這夜覺可就別想睡得好了!到了四五更的時候,臉上跟火燒的一樣,飛熱起來。用個鏡子照照,真是面如桃花。那個樣子,別說爺們看了要動心,連我自己看了都動心。那雙眼珠子,不知為了什麼,就像有水泡似的,拿個手絹擦擦,也真有點濕淥淥的。奇怪!到天明,頭也昏了,眼也澀了,勉強睡一霎兒。剛睡不大工夫,聽見有人說話,一骨碌就坐起來了。心裡說:『是我那三爺來了罷?」再定神聽聽,原來是打粗的火工清晨掃地呢。歪下頭去再睡,這一覺可就到了晌午了。等到起來,除了這個人沒第二件事聽見,人說什麼馬褂子顏色好,花樣新鮮,冒冒失失的就問:『可是說三爺的那件馬褂不是?」被人家瞅一眼笑兩笑,自己也覺得失言,臊得臉通紅的。停不多大會兒,聽人家說,誰家兄弟中了舉了。又冒失問:『是三爺家的五爺不是?』被人家說:『你敢是迷了罷。』又臊得跑開去,等到三爺當真來了,就同看見自己的魂靈似的,那一親熱,就不用問了。可是閨女家頭一回的大事,那兒那麼容易呢?自己固然不能啟口,人家也不敢輕易啟口,不過乾親熱親熱罷哩!

  「到了幾天後,這魔著的更深了,夜夜算計,不知幾時可以同他親近。又想他要住下這一夜,有多少話都說得了﹔又想在爹媽眼前說不得的話,對他都可以說得。想到這裡,不知道有多歡喜。後來又想:我要他替我做什麼衣裳﹔我要他替我做什麼帳幔子﹔我要他替我做什麼被褥:我要他買什麼木器﹔我要問師父要那南院裡那三間北屋,這屋子我要他怎麼收拾,各式長桌、方桌,上頭要他替我辦什麼擺飾,當中桌上、旁邊牆上要他替我辦坐鐘、掛鐘﹔我大襟上要他替我買個小金錶。我們雖不用首飾,這手肐膊上實金鐲子是一定要的,萬不能少﹔甚至妝台、粉盒,沒有一樣不曾想到。這一夜又睡不著了。又想知道他能照我這樣辦不能?又想任三爺昨日親口對我說:『我真愛你,愛極了,倘若能成就咱倆人好事,我就破了家,我也情願﹔我就送了命,我也願意,古人說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只是不知你心裡有我沒有?』我當時怪臊的,只說了一句:『我心同你心一樣。』我此刻想來要他買這些物件,他一定肯的。又想我一件衣服,穿久了怪膩的,我要大毛做兩套,是什麼顏色,什麼材料﹔中毛要兩套﹔小毛要兩套﹔棉、夾、單、紗要多少套,顏色花紋不要有犯重的。想到這時候,彷彿這無限若干的事物,都已經到我手裡似的。又想正月香市,初一我穿什麼衣裳,十五我穿什麼衣裳﹔二月二龍抬頭,我穿什麼衣裳﹔清明我穿什麼衣裳﹔四月初八佛爺生日,各廟香火都盛,我應該穿什麼衣裳﹔五月節,七月半,八月中秋,九月重陽,十月朝,十一月冬至,十二月臘,我穿什麼衣裳:某處大會,我得去看,怎麼打扮﹔某處小會,我也得去,又應該怎樣打扮。青雲、紫雲他們沒有這些好裝飾,多寒蠢,我多威武。又想我師父從七八歲撫養我這麼大,我該做件什麼衣服酬謝他﹔我鄉下父母我該買什麼東西叫他二老歡喜歡喜,他必叫著我的名兒說:『大妞兒,你今兒怎麼穿得這麼花紹?真好看煞人!』又想二姨娘、大姑姑,我也得買點啥送他,還沒有盤算得完,那四面的雞子,膠膠角角,叫個不住。我心裡說這雞真正渾蛋,天還早著呢!再抬頭看,窗戶上已經白洋洋的了,這算我頂得意的一夜。

  「過了一天,任三爺又到廟裡來啦,我抽了個空兒,把三爺扯到一個小屋子裡,我說:『咱倆說兩句話。』到了那屋子裡,我同三爺並肩坐在炕沿上,我說:『三爺我對你說……』這句才吐出口,我想那有這麼不害臊的人呢?人家沒有露口氣,咱們女孩兒家倒先開口了。這一想把我臊的真沒有地洞好鑽下去,那臉登時飛紅,振開腿就往外跑。三爺一見,心裡也就明白一大半了,上前一把把我抓過來望懷裡一抱,說:『心肝寶貝,你別跑,你的話我知道一半啦,這有什麼害臊呢?人人都有這一回的,這事該怎麼辦法?你要什麼物件?我都買給你,你老老實實說罷!』」

  逸雲說:「我那心勃騰勃騰的亂跳,跳了會子,我就把前兒夜裡想的事都說出來了。說了一遍,三爺沉吟了一沉吟說:『好辦,我今兒回去就稟知老太太商量,老太太最疼愛我的,沒那個不依。俺三奶奶暫時不告訴他,娘們沒有不吃醋的,恐怕在老太太眼前出壞。就是這麼辦,妥當,妥當。』話說完了,恐怕別人見疑,就走出來了。我又低低囑咐一句:『越快越好,我聽儜的信兒。』三爺說:『那還用說。』也就匆匆忙忙下山回家去了。我送他到大門口,他還站住對我說:『倘若老太太允許了,我這兩天就不來,我托朋友來先把你師父的盤子講好了,我自己去替你置辦東西。』我說:『很好,很好。盼望著哩!』

  「從此,有兩三夜也沒睡好覺,可沒有前兒夜裡快活,因為前兒夜裡只想好的一面。這兩夜,卻是想到好的時候,就上了火燄山﹔想到不好的時候,就下了北冰洋:一霎熱,一霎涼,彷彿發連環瘧子似的。一天兩天還好受,等到第三天,真受不得了!怎麼還沒有信呢?俗語說的好,真是七竅裡冒火,五臟裡生煙。又想他一定是慢慢的制買物件,同作衣裳去了。心裡埋怨他:『你買東西忙什麼呢?先來給我送個信兒多不是好,叫人家盼望的不死不活的幹麼呢?』到了第四天,一會兒到大門上去看看,沒有人來﹔再一會兒又到大門口看看,還沒有人來!腿已跑酸啦,眼也望穿啦。到得三點多鐘,只見大南邊老遠的一肩山轎來了,其實還隔著五六里地呢,不知道我眼怎麼那麼尖,一見就認準了一點也不錯,這一喜歡可就不要說了!可是這四五里外的轎子,走到不是還得一會子嗎?忽然想起來,他說倘若老太太允許,他自己不來,先托個朋友來跟師父說妥他再來。今兒他自己來,一定事情有變!這一想,可就是彷彿看見閻羅王的勾死鬼似的,兩隻腳立刻就發軟,頭就發昏,萬站不住,飛跑進了自己屋子,捂上臉就哭。哭了一小會,只聽外邊打粗的小姑子喊道:『華雲,三爺來啦!快去罷!』二位太太,儜知道為什麼叫華雲呢,因為這逸雲是近年改的,當年我本叫華雲。我聽打粗的姑子喊,趕忙起來,擦擦眼,勻勻粉,自己怪自己:這不是瘋了嗎?誰對你說不成呢?自言自語的,又笑起來了!臉還沒勻完,誰知三爺已經走到我屋子門口,揭起門簾說:『你幹什麼呢?』我說:『風吹砂子迷了眼啦!我洗臉的。』

  「我一面說話,偷看三爺臉神,雖然帶著笑,卻氣像冰冷,跟那凍了冰的黃河一樣。我說:『三爺請坐。』三爺在炕沿上坐下,我在小條桌旁邊小椅上坐下,小姑子揭著門簾,站著支著牙在那裡瞅。我說:『你還不泡茶去!』小姑子去了。我同三爺兩個人臉對臉,白瞪了有半個時辰,一句話也沒有說。等到小姑子送進茶來,吃了兩碗,還是無言相對。我耐不住了,我說:『三爺,今兒怎麼著啦,一句話也沒有?』三爺長歎一口氣,說:『真急死人,我對你說罷!前兒不是我從你這裡回去嗎?當晚得空,我就對老太太說了個大概。老太太問得多少東西,我還沒敢全說,只說了一半的光景,老太太拿算盤一算,說:「這不得上千的銀子嗎?」我就不敢言語了。老太太說:「你這孩子,你老子千辛萬苦掙下這個家業,算起來不過四五萬銀子家當,你們哥兒五個,一年得多少用項。你五弟還沒有成家,你平常喜歡在山上跑跑,我也不禁止。你今兒想到這種心思,一下子就得用上千的銀子,還有將來呢?就不花錢了嗎?況且你的媳婦模樣也不寒蠢,你去年才成的家,你們兩口子也怪好的。去年我看你小夫婦很熱,今年就冷了好些,不要說是為這華雲,所以變了心了。我做婆婆的為疼愛兒子,拿上千的銀子給你幹這事,你媳婦不敢說什麼,他倘若說:『賠嫁的衣服不時樣了。』要我給他做三二百銀子衣服,明明是擠我這個短兒,我怎麼發付他呢?你大嫂子、二嫂子都來趕羅我,我又怎麼樣?我不給他們做,他們當面不說,背後說:『我們製買點物件,姓任的買的,還在姓任的家裡,老太太就不願意了。老三花上千的銀子,給別人家買東西,三天後就不姓任了,老太太倒願意。也不知道是護短呢,是老昏了!』這話要傳到我耳朵裡,我受得受不得呢?你是我心疼的兒子,你替我想想,你在外邊快樂,我在家裡受氣,你心裡安不安呢?倘若你媳婦是不賢慧的,同你吵一回,鬧一回,也還罷了﹔倘若竟仍舊的同你好,格外的照應你,你就過意得去嗎?倘若依你做了去,還是永遠就住在山上,不回家呢?還是一邊住些日子呢?倘若你久在山上,你不要媳婦,你連老娘都不要了,你成什麼人呢?你一定在山上住些時,還得在家裡住些時,是不用說的了。你在家裡住的時候,人家山上又來了別的客,少不得也要留人家住。你花錢買的衣裳真好看,穿起來給別人看﹔你買的器皿,給別人用﹔你買的帳幔,給別人遮羞﹔你買的被褥,給人家蓋﹔你心疼心愛心裡憐惜的人,陪別人睡。別人脾氣未必有你好,大概還要鬧脾氣。睡的不樂意還要罵你心愛的人,打你心愛的人,你該怎麼樣呢?好孩子!你是個聰明孩子,把你娘的話,仔細想想,錯是不錯?依我看,你既愛他,我也不攔你,你把這第一個傻子讓給別人做,你做第二個人去,一樣的稱心,一樣的快樂,卻不用花這麼多的冤錢,這是第一個辦法。你若不以為然,還有第二個辦法:你說華雲模樣長得十分好,心地又十分聰明,對你又是十二分的恩愛,你且問他是為愛你的東西,是為愛你的人?若是為愛你的東西,就是為你的錢財了,你的錢財幾時完,你的恩愛就幾時斷絕。你算花錢租恩愛,你算算你的家當,夠租幾年的恩愛?倘若是愛你的人,一定要這些東西嗎?你正可以拿這個試試他的心,若不要東西,真是愛你﹔要東西,就是假愛你。人家假愛你,你真愛人家,不成了天津的話:『剃頭挑子一頭想』嗎?我共總給你一百銀子,夠不夠你自己斟酌辦理去罷!」』」

  逸雲追述任三爺當日敘他老太太的話到此已止,德夫人對著環翠伸了一伸舌頭說:「好個利害的任太太,真會管教兒子!」環翠說:「這時候雖是逸雲師兄,也一點法子沒有吧!」德夫人向逸雲道:「你這一番話,真抵得上一卷書呢!任三爺說完這話,儜怎麼樣呢?」逸雲說:「我怎麼呢?哭罷咧!哭了會子,我就發起狠來了。我說:『衣服我也不要了!東西我也不要了!任麼我都不要了!儜跟師父商議去罷!』任三爺說:『這話真難出口,我是怕你著急,所以先來告訴你,我還得想法子,就這樣是萬不行!儜別難受。緩兩天我再向朋友想法子去。』我說:『儜別找朋友想法子了,借下錢來,不還是老太太給嗎?倒成了個騙上人的事,更不妥了,我更對不住儜老太太了!』那一天就這麼,我們倆人就分手了!」

  逸雲便向二人道:「二位太太如果不嫌絮煩,願意聽,話還長著呢!」德夫人道:「願意聽,願意聽,你說下去罷。」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九轉成丹破壁飛 七年返本歸家坐

  卻說逸雲又道:「到了第二天,三爺果然托了個朋友來跟師父談論,把以前的情節述了一遍,問師父肯成就這事不肯?並說華雲已經親口允許甚麼都不要,若是師父肯成就,將來補報的日子長呢。老師父說道:『這事聽華雲自主。我們廟裡的規矩可與窯子裡不同:窯子裡妓女到了十五六歲,就要逼令他改裝,以後好做生意。廟裡留客本是件犯私的事,只因祖上傳下來:年輕的人,都要搽粉抹胭脂,應酬客人。其中便有難於嚴禁處,恐怕傷犯客人面子。前幾十年還是暗的,漸漸的近來,就有點大明大白的了!然而也還是個半暗的事。儜只可同華雲商量著辦,倘若自己願意,我們斷不過問的。但是有一件不能不說,在先也是本廟裡傳下來的規矩,因為這比丘尼本應該是童貞女的事,不應該沾染紅塵。在別的廟裡犯了這事,就應逐出廟去,不再收留,惟我們這廟不能打這個官話欺人。可是也有一點分別:若是童女呢,一切衣服用度,均是廟裡供給。別人的衣服,童女也可以穿,別人的物件,童女也可以用。若一染塵事,他就算犯規的人了,一切衣服等項,俱得自己出錢製買,並且每月還須津貼廟裡的用項。若是有修造房屋等事,也須攤在他們幾個染塵人的身上。因為廟裡本沒有香火田,又沒有緣簿,但凡人家寫緣簿的,自然都寫在那清修的廟裡去,誰肯寫在這半清不渾的廟裡呢?儜還不知道嗎?況且初次染塵,必須大大的寫筆功德錢,這錢誰也不能得,收在公賬上應用,儜才說的一百銀子,不知算功德錢呢?還是給他置買衣服同那動用器皿呢?若是功德錢,任三爺府上也是本廟一個施主,斷不計較﹔若是置辦衣物,這功德錢指那一項抵用呢?所以這事我們不便與聞,儜請三爺自己同華雲斟酌去罷。況且華雲現在住的是南院的兩間北屋,屋裡的陳設,箱子裡的衣服,也就不大離值兩千銀子。要是做那件事,就都得交出來,照他這一百銀子的牌子,那一間屋子也不稱,只好把廚房旁邊堆柴火的那一間小屋騰出來給他,不然別人也是不服的。儜瞧是不是呢?』

  「那朋友聽了這番話,就來一五一十的告訴我,我想師父這話也確是實情,沒法駁回。我就對那朋友說:『叫我無論怎麼寒蠢,怎麼受罪,我為著三爺都沒有什麼不肯,只是關著三爺面子,恐怕有些不妥,不必著急,等過一天三爺來,我們再商議罷。』那個朋友去了,我就仔細的盤算了兩夜。我起初想,同三爺這麼好,管他有衣服沒衣服,比要飯的叫化子總強點。就算那間廚房旁邊的小房子,也怪暖和的,沒有什麼不可以的。我瞧那戲上王三姐拋彩球打著了薛平貴,是個討飯的,他捨掉了相府小姐不做,去跟那薛平貴,落後做了西涼國王,何等榮耀,有何不可。又想人家那是做夫妻,嫁了薛平貴,我這算什麼呢?就算我苦守了十七年,任三爺做了西涼國王,他家三奶奶自然去做娘娘,我還不是斗姥宮的窮姑子嗎?況且皇上家恩典、雖准其貤封,也從沒有聽見有人說過:誰做了官貤封到他相好的女人的,何況一個姑子呢!《大清會典》上有貤封尼姑的一條嗎?想到這裡,可就涼了半截了!又想我現在身上穿的袍子是馬五爺做的,馬褂是牛大爺做的,還有許多物件都是客人給的,若同任三爺落了交情,這些衣物都得交出去。馬五爺、牛大爺來的時候不問嗎?不告訴他不行,若告訴他,被他們損兩句呢?說:『你貪圖小白臉,把我們東西都斷送了!把我們待你的好意,都摔到東洋大海裡去,真沒良心!真沒出息!』那時我說什麼呢?況且既沒有好衣服穿,自然上不了台盤。正經客來,立刻就是青雲他們應酬了,我只好在廚房裡端菜,送到門簾子外頭,讓他們接進去,這是什麼滋味呢!等到吃完了飯,刷洗鍋碗是我的差使。這還罷了,頂難受是清早上掃屋子裡的地!院子裡地是火工掃,上等姑子屋裡地是我們下等姑子掃。倘若師兄們向客人睡在炕上,我進去掃地,看見帳幔外兩雙鞋,心裡知道:這客當初何等契重我,我還不願意理他,今兒我倒來替他掃地!心裡又應該是什麼滋味呢!如是又想:在這兒是萬不行的了!不如跟任三爺逃走了罷。又想逃走,我沒有什麼不行,可是任三爺人家有老太太,有太太,有哥哥,有兄弟,人家怎能同我逃走呢?這條計又想左了。翻來復去,想不出個好法子來。後來忽然間得了一條妙計:我想這衣服不是馬五爺同牛大爺做的嗎?馬五爺是當舖的東家,牛大爺是匯票莊掌櫃的。這兩個人待我都不錯,要他們拿千把銀子不吃力的,況且這兩個人從去年就想算計我,為我不喜歡他們,所以吐不出口來,眼前我只要略為撩撥他們下子,一定上鉤。待他們把冤錢花過了,我再同三爺慢慢的受用,正中了三爺老太大的第一策,豈不大妙?

  「想到這裡,把前兩天的愁苦都一齊散盡,很是喜歡。停了一會子,我想兩個人裡頭,找誰好呢?牛大爺匯票莊,錢便當,找他罷。又想老西兒的脾氣,不卡住脖兒梗是不花錢的,花過之後,還要肉疼。明兒將來見了衣裳,他也說是他做的﹔見了物件,也要說是他買的,唧唧咕咕,絮叨的沒有完期。況且醋心極大,知道我同三爺真好,還不定要唧咕出什麼樣子來才罷呢!又抽鴉片,一嘴的煙味,比糞還臭,教人怎麼樣受呢?不用顧了眼前,以後的罪不好受。算了罷,還是馬五爺好得多呢。又想馬五爺是個回子,專吃牛羊肉。自從那年縣裡出告示,禁宰耕牛,他們就只好專吃羊肉了。吃的那一身的羊羶氣,五六尺外,就教人作噁心,怎樣同他一被窩裡睡呢,也不是主意!又想除了這兩個呢,也有花得起錢的,大概不像個人樣子﹔像個人的呢,都沒有錢。我想到這裡,可就有點醒悟了。大概天老爺看著錢與人兩樣都很重的,所以給了他錢,就不教他像人﹔給了他個人,就不教他有錢,這也是不錯的道理。後來又想任三爺人才極好,可也並不是沒有錢,只是拿不出來,不能怨他。這心可就又迷回任三爺了,既迷回了任三爺,想想還是剛才的計策不錯,管他馬呢牛呢,將就幾天讓他把錢花夠了,我還是跟任三爺快樂去。看銀子同任三爺面上,就受幾天罪也不要緊的。這又喜歡起來了,睡不著,下炕剔明了燈,沒有事做拿把鏡子自己照照,覺得眼如春水,面似挑花,同任三爺配過對兒,真正誰也委曲不了誰。

  「我正在得意的時候,坐在椅子上倚在桌子上,又盤算盤算想道:這事還有不妥當處。前兒任三爺的話不知真是老太太的話呢,還是三爺自家使的壞呢?他有一句話很可疑的,他說老太太說,『你正可以拿這個試試他的心』,直怕他是用這個毒著兒來試我的心的罷?倘若是這樣,我同牛爺、馬爺落了交,他一定來把我痛罵一頓,兩下絕交。噯呀險呀!我為三爺含垢忍污的同牛馬落交,卻又因親近牛馬,得罪了三爺,豈不大失算嗎?不好,不好!再想看三爺的情形,斷不忍用這個毒著下我的手,一定是他老太太用這個著兒破三爺的迷。既是這樣,老太太有第二條計預備在那裡呢!倘若我與牛爺、馬爺落了交情,三爺一定裝不知道,拿二千銀票來對我說:『我好容易千方百計的湊了這些銀子來踐你的前約,把銀子交給你,自己去採辦罷。』這時候我才死不得活不得呢!逼到臨了,他總得知道真情,他就把那二千銀票扯個粉碎,賭氣走了。請教我該怎麼樣呢?其實他那二千的票子,老早掛好了失票,雖然扯碎票子,銀子一分也損傷不了。只是我可就沒法做人,活臊也就把我臊死了!這麼說,以前那個法子可就萬用不得了!

  「又想,這是我的過慮,人家未必這麼利害,又想就算他下了這個毒手,我也有法制他。什麼法子呢?我先同牛馬商議,等有了眉目,我推說我還得跟父母商議,不忙作定,然後把三爺請來,光把沒有錢不能辦的苦處告訴他,再把為他才用這忍垢納污的主意說給他,請他下個決斷。他說辦得好,以後他無從挑眼﹔他說不可以辦,他自然得給我個下落,不怕他不想法子去,我不賺個以逸待勞嗎?這法好的。又想,還有一事,不可不慮,倘若三爺竟說:『實在籌不出款來,你就用這個法子,不管他牛也罷,馬也罷,只要他拿出這宗冤錢來,我就讓他一頭地也不要緊。』自然就這麼辦了。可是還有那朱六爺,苟八爺,當初也花過幾個錢。你沒有留過客,他沒有法想,既有人打過頭客,這朱爺、苟爺一定也是要住的了。你敢得罪誰呢?不要說,這打頭客的一住,無論是馬是牛,他要住多少天,得陪他多少天,他要住一個月兩個月,也得陪他一個月兩個月。賸下來日子,還得應酬朱苟。算起來一個月裡的日子,被牛馬朱苟占去二十多天,輪到任三爺不過三兩天的空兒。再算到我自己身上,得忍八九夜的難受,圖了一兩夜的快樂,這事還是不做的好。又想,噯呀,我真昏了呀!不要說別人打頭客,朱苟牛馬要來,就是三爺打頭客,不過面子大些,他可以多住些時,沒人敢撐他。可是他能常年在山上嗎?他家裡三奶奶就不要了嗎?少不得還是在家的時候多,我這裡還是得陪著朱苟牛馬睡。

  「想到這裡,我就把鏡子一摔,心裡說:都是這鏡子害我的!我要不是鏡子騙我,搽粉抹胭脂,人家也不來撩我,我也惹不了這些煩惱。我是個閨女,何等尊重,要起什麼凡心?墮的什麼孽障?從今以後,再也不與男人交涉,剪了辮子,跟師父睡去。到這時候,我彷彿大澈大悟了不是?其實天津落子館的話,還有題目呢。

  「我當時找剪子去剪辮子,忽然想這可不行,我們廟裡規矩過三十歲才准剪辮子呢,我這時剪了,明天怕不是一頓打!還得做幾個月的粗工。等辮子養好了,再上台盤,這多麼丟人呢!況且辮子礙著我什麼事,有辮子的時候,糊塗難過,剪了辮子,得會明白嗎?我也見過多少剪辮子的人,比那不剪辮子的時候,還要糊塗呢!只要自己拿得穩主意,剪辮子不剪辮子一樣的事。那時我仍舊上炕去睡,心裡又想,從今以後無論誰我都不招惹就完了。

  「誰知道一面正在那裡想斬斷葛藤,一面那三爺的模樣就現在眼前,三爺的說話就存在耳朵裡,三爺的情意就臥在心坎兒上,到底捨不得。轉來轉去,忽然想到我真糊塗了!怎麼這麼些天數,我眼前有個妙策,怎麼沒想到呢?你瞧,任老太太不是說嗎,花上千的銀子,給別人家買東西,三天後就不姓任的,可見得不是老太太不肯給錢,為的這樣用法,過了幾天,東西也是人家的,人還是人家的,豈不是人財兩空嗎?我本沒有第二個人在心上,不如我逕嫁了三爺,豈不是好?這個主意妥當,又想有五百銀子給我家父母,也很夠歡喜的﹔有五百銀子給我師父,也沒有什麼說的。我自己的衣服,有一套眼面前的就行了,以後到他家還怕沒得穿嗎?真正妙計,巴不得到天明著人請三爺來商量這個辦法。誰知道往常天明的很快,今兒要他天明,越看那窗戶越不亮,真是恨人!又想我到他家,怎樣伺候老太太,老太太怎樣喜歡我。我又怎樣應酬三奶奶,三奶奶又怎樣喜歡我。我又怎樣應酬大奶奶、二奶奶,他們又怎樣喜歡我。將來生養兩個兒子,大兒子叫他念書,讀文章中舉,中進士,點翰林,點狀元,放八府巡按,做宰相。我做老太太,多威武。二兒子叫他出洋,做留學生,將來放外國欽差,我再跟他出洋,逛那些外國大花園,豈不快樂死了我嗎?咳!這個主意好!這個主意好!

  「可是我聽說七八年前,我們師叔嫁了李四爺,是個做官的,做過那裡的道台,去的時候,多麼耀武揚威!末後聽人傳說,因為被正太太凌虐不過,喝生鴉片煙死了。又見我們彩雲師兄,嫁了南鄉張三爺,也是個大財主。老爺在家的時候,待承的同親姊妹一樣,老爺出了門,那磨折就說不上口了,身上烙的一個一個的瘡疤。老爺回來,自然先到太太屋裡了,太太對老爺說:『你們這姨太太,不知道向誰偷上了,著了一身的楊梅瘡,我好容易替他治好了,你明兒瞧瞧他身上那瘡疤子,怕人不怕人?你可別上他屋裡去,你要著上楊梅瘡,可就了不得啦!』把個老爺氣的發抖。第二天清早起,氣狠狠的拿著馬鞭子,叫他脫衣裳看疤,他自然不肯。老爺更信太太說的不錯,扯開衣服,看了兩處,不問青紅皂白,舉起鞭子就打。打了二三百鞭子,教人鎖到一間空屋子裡去,一天給兩碗冷飯,吃到如今,還是那麼半死不活的呢!再把那有姨太太的人盤算盤算:十成裡有三成是正太太把姨太太折磨死了的﹔十成裡也有兩成是姨太太把正太太憋悶死了的﹔十成裡有五成是唧唧咕咕,不是鬥口就是淘氣﹔一百裡也沒有一個太太平平的。我可不知道任三奶奶怎麼,聽說也很利害。然則我去到他家,也是死多活少。況且就算三奶奶人不利害,人家結髮夫妻過的太太平平和和氣氣的日子,要我去擾得人家六畜不安,末後連我也把個小命兒送掉了,圖著什麼呢?噯!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不如睡我的覺罷。

  「剛閉上眼,夢見一個白髮白鬚的老翁對我說道:『逸雲!逸雲!你本是有大根基的人,只因為貪戀利欲,埋沒了你的智慧,生出無窮的魔障,今日你命光發露,透出你的智慧,還不趁勢用你本來具足的慧劍,斬斷你的邪魔嗎?』我聽了連忙說:『是,是!』我又說:『我叫華雲,不叫逸雲。』那老者道:『迷時叫華雲,悟時就叫逸雲了。』我驚了一身冷汗,醒來可就把那些胡思亂想一掃帚掃清了,從此改為逸雲的。」

  德夫人道:「看你年紀輕輕的真好大見識,說的一點也不錯。我且問你:譬如現在有個人,比你任三爺還要好點,他的正太太又愛你,又契重你的,說明了同你妹妹稱呼,把家務全交給你一個人管,永遠沒有那咭咭咕咕的事,你還願意嫁他,不願意呢?」逸雲道:「我此刻且不知道我是女人,教我怎樣嫁人呢?」德夫人大驚道:「我不解你此話怎講?」未知逸雲說出甚話,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俏逸雲除慾除盡 德慧生救人救澈

  話說德夫人聽逸雲說:他此刻且不知道他是女人,怎樣嫁人呢?慌忙問道:「此話怎講?」逸雲道:「《金剛經》云:『無人相,無我相。』世間萬事皆壞在有人相我相。《維摩詰經》:維摩詰說法的時候,有天女散花,文殊菩薩以下諸大菩薩,花不著身,只有須菩提花著其身,是何故呢?因為眾人皆不見天女是女人,所以花不著身。須菩提不能免人相我相,即不能免男相女相,所以見天女是女人,花立刻便著其身。推到極處,豈但天女不是女身,維摩詰空中,那得會有天女?因須菩提心中有男女相,故維摩詰化天女身而為說法。我輩種種煩惱,無窮痛苦,都從自己知道自己是女人這一念上生出來的。若看明白了男女本無分別,這就入了西方淨土極樂世界了。」

  德夫人道:「你說了一段佛法,我還不能甚懂,難道你現在無論見了何等樣的男子,都無一點愛心嗎?」逸雲道:「不然。愛心怎能沒有?只是不分男女,卻分輕重。譬如見了一個才子,美人,英雄,高士,卻是從欽敬上生出來的愛心﹔見了尋常人卻與我親近的,便是從交感上生出來的愛心﹔見了些下等愚蠢的人,又從悲憫上生出愛心來。總之,無不愛之人,只是不管他是男是女。」德夫人連連點頭說:「師兄不但是師兄,我真要認你做師父了。」又問道:「你是幾時澈悟到這步田地的呢?」逸雲道:「也不過這一二年。」德夫人道:「怎樣便會證明到這地步呢?」逸雲道:「只是一個變字。《易經》說:『窮則變,變則通。』天下沒有個不變會通的人。」

  德夫人道:「請你把這一節一節怎樣變法,可以指示我們罷?」逸雲道:「兩位太太不嫌煩瑣,我就說說何妨。我十二三歲時什麼都不懂,卻也沒有男女相。到了十四五歲,初開知識,就知道喜歡男人了,卻是喜歡的美男子。怎樣叫美男子呢?像那天津捏的泥人子,或者戲子唱小旦的,覺得他實在是好。到了十六七歲,就覺得這一種人真是泥捏的絹糊的,外面好看,內裡一點兒沒有。必須有點斯文氣,或者有點英武氣,才算個人,這就是同任三爺要好的時候了。再到十六八歲,就變做專愛才子英雄,看那報館裡做論的人,下筆千言,天下事沒有一件不知道的,真是才子!又看那出洋學生,或者看人兩國打仗要去觀戰,或者自己請赴前敵,或者借個題目自己投海而死,或者一洋槍把人打死,再一洋槍把自己打死,真是英雄!後來細細察看,知道那發議論的,大都知一不知二,為私不為公,不能算個才子。那些借題目自盡的,一半是發了瘋痰病,一半是受人家愚弄,更不能算個英雄。只有像曾文正,用人也用得好,用兵也用得好,料事也料得好,做文章也做得好,方能算得才子。像曾忠襄自練一軍,救兄於祁門,後來所向無敵,困守雨花台,畢竟克復南京而後已,是個真英雄!再到十八九歲又變了,覺得曾氏弟兄的才子英雄,還有不足處,必須像諸葛武侯才算才子,關公、趙雲才算得英雄﹔再後覺得管仲、樂毅方是英雄,莊周、列禦寇方是才子﹔再推到極處,除非孔聖人、李老君、釋迦牟尼才算得大才子、大英雄呢!推到這裡,世間就沒有我中意的人了。既沒有我中意的,反過來又變做沒有我不中意的人,這就是屢變的情形。近來我的主意把我自己分做兩個人:一個叫做住世的逸雲,既做了斗姥宮的姑子,凡我應做的事都做。不管什麼人,要我說話就說話,要我陪酒就陪酒,要摟就摟,要抱就抱,都無不可,只是陪他睡覺做不到。又一個我呢,叫做出世的逸雲,終日裡但凡閒暇的時候,就去同那儒釋道三教的聖人頑耍,或者看看天地日月變的把戲,很夠開心的了。」

  德夫人聽得喜歡異常,方要再往下問,那邊慧生過來說:「天不早了,睡罷!還要起五更等著看日出呢。」德夫人笑道:「不睡也行,不看日出也行,儜沒有聽見逸雲師兄談的話好極了,比一卷書還有趣呢!我真不想睡,只是願意聽。」慧生說:「這麼好聽,你為什麼不叫我來聽聽呢?」德夫人說:「我聽入了迷,什麼都不知道了,還顧得叫你呢!可是好多時沒有喝茶了。王媽,王媽!咦!這王媽怎麼不答應人呢?」

  逸雲下了炕說:「我去倒茶去。」就往外跑。慧生說:「你真聽迷了,那裡有王媽呢?」德夫人說:「不是出店的時候,他跟著的嗎?」慧生又大笑。環翠說:「德太太,儜忘記了,不是我們出岳廟的時候,他嚷頭疼的了不得,所以打發他回店去,就順便叫人送行李來的嗎?不然這舖蓋怎樣會知道送來呢?」德夫人說:「可不是,我真聽迷糊了。」慧生又問:「你們談的怎麼這麼有勁?」德夫人說:「我告訴你罷,我因為這逸雲有文有武,又能幹,又謙和,真愛極了!我想把他……」

  說到這裡,逸雲笑嘻嘻的提了一壺茶進來說:「我真該死!飯後沖了一壺茶,擱在外間桌上,我竟忘了取進來,都涼透了!這新泡來的,儜喝罷。」左手拿了幾個茶碗,一一斟過。逸雲既來,德夫人適才要說的話,自然說不下去。略坐一刻,就各自睡了。

  天將欲明,逸雲先醒,去叫人燒了茶水、洗臉水,招呼各人起來,煮了幾個雞蛋,燙了一壺熱酒,說:「外邊冷的利害,吃點酒擋寒氣。」各人吃了兩杯,覺得腹中和暖,其時東方業已發白,德夫人、環翠坐了小轎,披了皮斗篷。環翠本沒有,是慧生不用借給他的。

  慧生、老殘步行,不遠便到了日觀峰亭子等日出。看那東邊天腳下已通紅,一片朝霞,越過越明,見那地下冒出一個紫紅色的太陽牙子出來。逸雲指道:「儜瞧那地邊上有一條明的跟一條金絲一樣的,相傳那就是海水。」只說了兩句話,那太陽已半輪出地了。只可恨地皮上面,有條黑雲像帶子一樣橫著。那太陽才出地,又鑽進黑帶子裡去,再從黑帶子裡出來,輪腳已離了地,那一條金線也看不見了。德夫人說:「我們去罷。」回頭向西,看了丈人峰、捨身岩、玉皇頂,到了秦始皇沒字碑上,摩挲了一會兒。原來這碑並不是個石片子,竟是疊角斬方的一枝石柱,上面竟半個字也沒有。

  再往西走,見一個山峰,彷彿劈開的半個饅頭,正面磨出幾丈長一塊平面,刻了許多八分書。逸雲指著道:「這就是唐太宗的〈紀泰山銘〉。」旁邊還有許多本朝人刻的斗大字,如栲栳一般,用紅油把字畫裡填得鮮明照眼,書法大都學洪鈞殿試策子的,雖遠不及洪鈞的飽滿,也就肥大的可愛了。又向西走,回到天街,重入元寶店裡,吃了逸雲預備下的湯麵,打了行李,一同下山。出天街,望南一拐,就是南天門了。出得南天門,便是十八盤。誰知下山比上山更屬可怕,轎夫走的比飛還快,一霎時十八盤已走盡。不到九點鐘,已到了斗姥宮門首。慧生抬頭一看,果然掛了大紅彩綢,一對宮燈。其時大家已都下了轎子,老殘把嘴對慧生向彩綢一努,慧生說:「早已領教了。」彼此相視而笑。

  兩個老姑子迎在門口,打過了稽首,進得客堂,只見一個杏仁臉兒,面著桃花,眼如秋水,瓊瑤鼻子,櫻桃口兒,年紀十五六歲光景,穿一件出爐銀顏色的庫緞袍子,品藍坎肩,庫金鑲邊有一寸多寬,滿臉笑容趕上來替大家請安,明知一定是靚雲了。正要問話,只見旁邊走上一個戴熏貂皮帽沿沒頂子的人,走上來向德慧生請了一安,又向眾人略為打了個千兒,還對慧生手中舉著年愚弟宋瓊的帖子,說:「敝上給德大人請安,說昨兒不知道大人駕到,失禮的很。接大人的信,敝上很怒,叫了少爺去問,原來都是虛證,沒有的事。已把少爺申斥了幾句,說請大人萬安,不要聽旁人的閒話。今兒晚上請在衙門裡便飯,這裡挑選了幾樣菜來,先請大人胡亂吃點。」

  慧生聽了,大不悅意,說:「請你回去替你貴上請安,說送菜吃飯,都不敢當,謝謝罷。既說都是虛誑,不用說就是我造的謠言了。明天我們動身後,怕不痛痛快快奈何這斗姥宮姑子一頓嗎?既不准我情,我自有道理就是了。你回去罷!」那家人也把臉沉下來說:「大人不要多心,敝上不是這個意思。」回過臉對老姑子說:「你們說實話,有這事嗎?」慧生說:「你這不是明明當我面逞威風嗎?我這窮京宮,你們主人瞧不起,你這狗才也敢這樣放肆!我搖你主人不動,難道辦你這狗才也辦不動嗎?今天既是如此,我下午拜泰安府,請他先把你這狗才打了,遞解回籍,再向你們主人算帳!子弟不才,還要這麼護短。」回頭對老殘說:「好好的一個人,怎樣做了知縣就把天良喪到這步田地!」那家人看勢頭不好,趕忙跪在地下磕頭。德夫人說:「我們裡邊去罷。」慧生把袖子一拂,竟往裡走,仍在靚雲房裡去坐。泰安縣裡家人知道不妥,忙向老姑子托付了幾句,飛也似的下山去了。暫且不題。

  卻說德夫人看靚雲長的實在是俊,把他扯在懷裡,仔細撫摩了一回說:「你也認得字嗎?」靚雲說:「不多幾個。」問:「念經不念經?」答:「經總是要念的。」問:「念的什麼經?」答:「無非是眼面前幾部:《金剛經》、《法華經》、《楞嚴經》等罷了。」問:「經上的字,都認得嗎?」答:「那幾個眼面前的字,還有不認的嗎?」德夫人又一驚,心裡想,以為他年紀甚小,大約認不多幾個字,原來這些經都會念了,就不敢怠慢他。又問:「你念經,懂不懂呢?」靚雲答:「略懂一二分。」德夫人說:「你要有不懂的,問這位鐵老爺,他都懂得。」老殘正在旁邊不遠坐,接上說:「大嫂不用冤人,我那裡懂得什麼經呢?」又因久聞靚雲的大名,要想試他一試,就兜過來說了一句道:「我雖不懂什麼,靚雲!你如要問也不妨問問看,碰得著,我就說﹔碰不著,我就不說。」

  靚雲正待要問,只見逸雲已經換了衣服,搽上粉,點上胭脂,走將進來。穿得一件粉紅庫緞袍子,卻配了一件玄色緞子坎肩,光著個頭,一條烏金絲的辮子。靚雲說:「師兄偏勞了。」逸雲說:「豈敢,豈敢!」靚雲說:「師兄,這位鐵老爺佛理精深,德太太叫我有不懂的問他老人家呢。」逸雲說:「好,你問,我也沾光聽一兩句。」靚雲遂立向老殘面前,恭恭敬敬問道:「《金剛經》云:『若人滿三千大千世界七寶以用布施,其福德多,不如以四句偈語為他人說,其福勝彼。』請問那四句偈本經到底沒有說破?有人猜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老殘說:「問的利害!一千幾百年注金剛經的都注不出來,你問我,我也是不知道。」逸雲笑道:「你要那四句,就是那四句,只怕你不要。」靚雲說:「為麼不要呢?」逸雲一笑不語,老殘肅然起敬的立起來,向逸雲唱了一個大肥喏,說:「領教得多了!」靚雲說:「你這話鐵老爺倒懂了,我還是不懂,為麼我不要呢?三十二分我都要,別說四句。」逸雲說:「為的你三十二分都要,所以這四句偈語就不給你了。」靚雲說:「我更不懂了。」老殘說:「逸雲師兄佛理真通達,你想六祖只要了『因無所住而生其心』兩句,就得了五祖的衣缽,成了活佛。所以說『只怕你不要』,真正生花妙舌。」老殘因見逸雲非凡,便問道:「逸雲師兄,屋裡有客麼?」逸雲說:「我屋裡從來無客。」老殘說:「我想去看看許不許?」逸雲說:「你要來就來,只怕你不來。」老殘說:「我歷了無限劫,才遇見這個機會,怎肯不來?請你領路同行。」當真逸雲先走,老殘後跟。德夫人笑道:「別讓他一個人進桃源洞,我們也得分點仙酒喝喝。」

  說著大家都起身同去,就是這西邊的兩間北屋。進得堂門,正中是一面大鏡子,上頭一塊橫匾,寫著「逸情雲上」四個行書字,旁邊一副對聯寫道:

  妙喜如來福德相,

  姑射仙人冰雪姿。

  只有下款「赤龍」二字,並無上款。慧生道:「又是他們弟兄的筆墨。」老殘說:「這人幾時來的?是你的朋友嗎?」逸雲說:「外面是朋友,內裡是師弟。他去年來的,在我這裡住了四十多天呢。」老殘道:「他就住在你這廟裡嗎?」逸雲道:「豈俱在這廟裡,簡直住在我炕上。」德夫人忙問:「你睡在那裡呢?」逸雲笑道:「太太有點疑心山頂上說的話罷?我睡在他懷裡呢!」德夫人道:「那麼說,他竟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嗎?」逸雲道:「柳下惠也不算得頭等人物,不過散聖罷咧,有什麼稀奇!若把柳下惠去比赤龍子,他還要說是貶他呢!」大家都伸舌頭。

  德夫人走到他屋裡看看,原來不過一張炕,一個書桌,一架書而已。別無長物,卻收拾得十分乾淨。炕上掛了個半舊湖縐幔子,疊著兩牀半舊的錦被。德夫人說:「我乏了,借你炕上歇歇,行不行?」逸雲說:「不嫌骯髒,儜請歇著。」其時環翠也走進房裡來。德夫人說:「咱倆躺一躺罷。」慧生、老殘進房看了一看,也就退到外間,隨便坐下。慧生說:「剛才你們講的《金剛經》,實在講的好。」老殘道:「空谷幽蘭,真想不到這種地方,會有這樣高人,而且又是年輕的尼姑,外像彷彿跟妓女一樣。古人說:『蓮花出於污泥。』真是不錯的!」慧生說:「你昨兒心目中只有靚雲,今兒見了靚雲,何以很不著意似的?」老殘道:「我在省城只聽人稱贊靚雲,從沒有人說起逸雲,可知道曲高和寡呢!」慧生道:「就是靚雲,也就難為他了,才十五六歲的孩子家呢……」

  正在說話,那老姑子走來說道:「泰安縣宋大老爺來了,請問大人在那裡會?」慧生道:「到你客廳上去罷。」就同老姑子出去了,此地剩了老殘一個人,看旁邊架上堆著無限的書,就抽一本來看,原來是本《大般若經》,就隨便看將下去。話分兩頭:慧生自去會宋瓊,老殘自是看《大般若經》。

  卻說德夫人喊了環翠同到逸雲炕上,逸雲說:「儜躺下來,我替儜蓋點被子罷。」德夫人說:「你來坐下,我不睡,我要問你,赤龍子是個何等樣人?」逸雲說:「我聽說他們弟兄三個,這赤龍子年紀最小,卻也最放誕不羈的。青龍子、黃龍子兩個呢,道貌嚴嚴,雖然都是極和氣的人,可教人一望而知他是有道之士。若赤龍子,教人看著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嫖賭吃著,無所不為﹔官商士庶,無所不交。同塵俗人處,他一樣的塵俗﹔同高雅人處,他又一樣的高雅,並無一點強勉處,所以人都測不透他。因為他同青龍、黃龍一個師父傳授的,人也不敢不敬重他些,究竟知道他實在的人很少。去年來到這裡,同大家夥兒嘻嘻呵呵的亂說,也是上山回來在這裡吃午飯,師父留他吃晚飯。晚飯後師父同他談的話就很不少。師父說:『你就住在這裡罷。』他說:『好,好!』師父說:『儜願意一個人睡,願意有人陪你睡?』他說:『都可以。』師父說:『兩個人睡,你叫誰陪你?』他說:『叫逸雲陪我。』師父打了個楞,接著就說:『好,好!』師父就對我說:『你意下何如?』我心裡想,師父今兒要考我們見識呢,我就也說:『好,好!』從那一天起,就住了有一個多月。白日裡他滿山去亂跑,晚上圍一圈子的人聽他講道,沒有一個不是喜歡的了不得,所以到底也沒有一個人說一句閒話,並沒有半點不以為然的意思。到了極熟的時候,我問他道:『聽說你老人家窯子裡頗有相好的,想必也都是有名無實罷?』他說:『我精神上有戒律,形骸上無戒律,都是因人而施。譬如你清我也清,你濁我也濁。或者妨害人或者妨害自己,都做不得,這是精神上戒律。若兩無妨礙,就沒什麼做不得,所謂形骸上無戒律。……』」

  正談得高興,聽慧生與老殘在外間說話,德夫人惦記廟裡的事,趕忙出來問:「怎樣了?」慧生道:「這個東西初起還力辯其無,我說子弟倚父兄勢,凌逼平民,必要鬧出大案來。這件事以情理論,與強姦閨女無異,幸尚未成,你還要竭力護短。俗語說得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已莫為。』閣下一定要縱容世兄,我也不必饒舌,但看御史參起來,是壞你的官,是壞我的官?不瞞你說,我已經寫信告知莊宮保說:途中聽人傳說有這一件事,不知道確不確,請他派人密查一查。你管教世兄也好,不管教也好,我橫豎明日動身了。他聽了這話,才有點懼怕,說:『我回衙門,把這個小畜生鎖起來。』我看鎖雖是假的,以後再鬧,恐怕不敢了。」德夫人說:「這樣最好。」靚雲本隨慧生進來的,上前忙請安道謝。究竟宋少爺來與不來,且聽下回分解。